發佈於:2010-06-08
有關達蘭薩拉的敘述,實在不太容易。 本來早就有機會去達蘭薩拉的,可是我推遲了三年。 雖然早就知道達蘭薩拉這個地方,但是,我對它的全部瞭解,只限於大眾傳媒中反覆提起的那些:它是西藏流亡政府的所在地,西藏人民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的駐錫地。這些似乎都與我無關。 我與達蘭薩拉,尚未建立起一種個人聯繫。 達蘭薩拉是個很特別的地方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她是西藏文化的濃縮版和精華版。 因為,假如沒有西藏,就不會有達蘭薩拉。 說起西藏, 作為同時代人,你知道,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,西藏基本上就是一個傳說。 在我有限的知識版圖裡,“西藏”只是一個地理名詞而已,而“達蘭薩拉”這個名詞,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,根本不存在。 我對西藏的全部瞭解,來自於一部電影和幾首歌。 電影是我們這代人差不多都看過的《農奴》,歌是《逛新城》,《在北京的金山上》,還有文革期間廣為流傳的《洗衣歌》。 官方話語中有兩個西藏,一個“舊西藏”,一個“新西藏”。 “舊西藏”的一切都被妖魔化,“新西藏”的一切都被浪漫化。 可是,“舊西藏”和“新西藏”到底是怎麼回事,我其實一點都不知道。 當我被老師們帶領著,去看電影《農奴》的時候,我不知道那裡曾經發生過什麼;當我們看著一群女紅衛兵穿著藏服在舞臺上跳舞,唱著歡快的《洗衣歌》的時候,也不知道那裡正在發生什麼。 如果說,那時候的中國是個藏在鐵幕後面的國家,西藏則被掩藏在雙重鐵幕之後。 我對那片土地和那個民族,以及在那裡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。 直到現在,去拉薩的火車一票難求時,坐在供氧車廂裡欣賞高原風光的人們,未必知道,有些人正用最原始的交通方式,一步一步地走向另一個方向,前去朝拜他們心中的觀音菩薩。 對於許多西藏人來說,香格里拉不在喜馬拉雅山北,而是在山南,一個叫做達蘭薩拉的地方。 從文化而非地理的意義上來看,以達蘭薩拉為中心的西藏流亡社會可以說是第三個西藏。 我是到了美國之後才開始接觸西藏文化的。 不消說,我經歷了強烈的震撼,我所瞭解的一切顛覆了官方話語中的新舊兩個西藏。 然而,在美國,有關西藏的一切又被推到另一個極端。 對於物質過於充足,生活過度優裕的美國人,這個被封閉在雙重鐵幕之後的民族已經成了一個當代神話。 你想想,成天看著電視上西裝革履,談吐無味的各國政治家,實在是很容易令人膩煩的。 可是,一群形象單調的政治家中間出現一位裹著絳紅袈裟的喇嘛,臉上帶著親切誠摯的微笑,向心浮氣躁的西方人宣講古老的東方宗教哲學,傳播有關和平,非暴力,物質與精神平衡的理念,這個強烈反差本身就能引起大眾的興趣。 很長時間裡,我對宗教相當困惑。 我們是在一個所有宗教信仰都被妖魔化的社會裏長大的。 如果說五四運動為古老的中國帶來現代的曙光,但是五四那一代的知識分子們卻有鮮明的反宗教傾向。 他們認為,中國需要的只是“德先生”和“賽先生”,宗教屬於一個落後的時代,中國不需要宗教。 1949年以來,宗教信仰遭到一次次打擊。 文革初期的“破四舊”活動中,宗教遭到毀滅性打擊。 在那場對文化本身的“革命”之後,我們民族所剩無幾的傳統,包括傳統的信仰,以及建立在信仰之上的道德觀,倫理觀和生命觀,乃至許多風俗習慣幾乎被摧殘殆盡。 我對文革最初的記憶,就是一堆被砸爛的佛像。 以佛教信仰為文化基礎的西藏,宗教文化所受到的打擊,可想而知。 就在歡快的《洗衣歌》唱遍大江南北的同時,西藏有無數的寺院被摧毀, 佛像被砸爛,價值連城的宗教文物被破壞。 然而,當破壞者在聖殿的廢墟中歡呼的時候,他們不知道,當聖地成為廢墟之後,他們自己也將失去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一切。 如今我們的民族正是如此:物質的豐裕並不能帶來精神的充實,除了錢我們一無所有。 我們有了高樓大廈,卻失去了靈魂。 不管願意不願意承認,西藏將是我們民族不得不面對的傷口和恥辱。 就像德國的歷史繞不開奧斯維辛,中國的歷史也繞不開西藏。 遲早會有一天,我們將不得不面對西藏,以及西藏文明的核心價值觀,低下充滿傲慢與偏見的頭。 革命是一場集體狂歡,但也是一場假面舞會。 假面拆下之後,你還得面對自己, 並且面對一個可怕的事實:在狂歡的過程中, 人生中最寶貴的一切不是被粉碎,就是被抽離。 革命是集體的,革命之後的心靈重建卻是個人的。 你不得不獨自去尋找通往精神家園的路。 我想我還是相當幸運的。 命運把我從中國帶到耶路撒冷,又從耶路撒冷帶到達蘭薩拉,讓我有機會在神聖與世俗,出世與入世的兩極之間,尋找自己的中道。 說到底,有關彼岸的追求本是為了此岸,有關去處的追問原是為了當下。 頭頂的星空和腳下的草地,都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風景。 心靈重建是一個漫長而且艱苦的過程。 那是條孤獨寂寞的路,你只能千山獨行。 出發的時候,你並不知道有沒有終點,也不知道終點在哪裡。 你得擺脫理性的傲慢與偏見,學會聆聽來自自己內心的聲音,讓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帶領你,走向你的精神家園。 沿途你得一次次俯下腰,以謙卑的姿勢,一片一片地拾起破碎遺失的靈魂,一點一點地重新拼接。 很多固定的觀念將被顛覆,很多習慣的行為將會改變,你不得不在懷疑,恐懼,迷茫中掙札。 路的盡頭就是你的聖殿,它可能是一片森林,一條河流,一朵沾著晨露的花;也許是羅馬,耶路撒冷,當然也有可能是達蘭薩拉。 我該怎樣形容達蘭薩拉呢? 藏傳佛教中的當世聖者,藏民族的精神領袖,第十四世達賴喇嘛駐錫的小鎮,“官方地名”叫馬克利奧德甘吉(基金會註:一般稱梅洛甘津)。 這個小鎮很特別,不是一個我能夠“一言以蔽之”的地方。 以前的那些旅行回來後,我只消跟你說:“噢,那是座歐洲式的小鎮。”你就會明白“那座小鎮”的大概面貌,因為我們都熟知歐洲小鎮典型的“文化符號”:一條主街,鋪著石塊的窄巷,維護良好的老房子,路邊咖啡館,古老但不駭人的墓園,石頭教堂,尖頂或鐘樓杵在一片屋頂上。 可是,馬克利奧德甘吉雖然在印度,我卻不能用“一座印度小鎮”來形容它。城很小,管它叫“城”實在有點兒誇張。 一座小廣場,幾條窄街,兩邊擠滿了高高低低的房子,有低矮的破舊木板房,也有三、四層樓高的磚石建築,無聲地告訴你這座小鎮的獨特歷史。 房子以實用為主,式樣毫無特色,用途不是餐館,旅社就是禮品店,店名通常與西藏有關。 各種簡陋的小攤子,賣藏式披肩,廉價首飾,蒸的或者煎的“饃饃”(包子或餃子),甜茶,藏式麵餅,糌粑。 廣場邊新蓋了一座好幾層高的旅館, 緊挨著旅館的破舊小樓看上去搖搖欲墜。 不管從世界哪個地方出發,去達蘭薩拉都相當困難。 你得先飛到新德里,從那裡坐一整夜火車,再坐幾小時汽車。 直接從新德里坐長途汽車也行,不過你得在印度北方年久失修的山間公路上顛簸一夜,約十三小時。 這是最簡單,最便宜,最直接的方式,也是最常用的方式。 夜間上山至少有一個好處:印度司機開著你乘坐的破舊客車飛馳,在不合規範的雙行道狹窄公路上翻山越嶺, 你呢,眼不見,心不顫。 可是,藏在深山裏的達蘭薩拉卻是一座名滿天下的小鎮。 在中國之外的世界裡,她聲名顯赫,不亞於西藏本土。 事實上,它名聲太大,已經變成了一個旅遊勝地,反而讓人忘記,這座小鎮實質上是座難民營。 我在馬克利奧德甘吉的小街上漫步時,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各國遊客,常常覺得不可思議:這是一座難民營啊!怎麼會變成一個旅遊勝地了呢? 這不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嗎? 達蘭薩拉是海外藏傳佛教的中心,由於達賴喇嘛(以及十七世噶瑪巴)的緣故,對於虔信佛教的藏漢洋人來說,它已經成為一個新興的佛教聖地。 每年都有大量佛教信徒和准信徒從世界各地前來,參拜達賴喇嘛,聽經,參加法會和其他重要佛事活動。 在達蘭薩拉街頭,常常看到裹著絳紅袈裟的洋喇嘛和洋尼姑。 他們神色安詳,步履從容,走過身穿藏袍,手握轉經筒的西藏老人。 還有些人乾脆就是來避世,哪怕是短暫的避世,以獲得片刻的寧靜。 表面上,這座小鎮也像其他國家的小鎮一樣寧靜安詳。 可是, 它平靜祥和的外表下暗流洶湧。 街邊商店的牆上貼著下落不明的小班禪照片,到處可見雪山獅子旗,一家小商店的玻璃窗上貼著告示:“本店不售中國貨”,奧運倒計時牌問每一個路過的人: “2008年,你將在哪裡?”這一切都提醒外來的人們,這座小鎮與西藏民族的現狀與未來密切相關。 小鎮的平靜中因此有一種流動,猶疑,和不確定感。 如果說絡繹往來的過客是“流水的兵”,小鎮本身也未必是“鐵打的營盤”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 這裡的每個人都是過客,只是逗留的時間有長有短。 達蘭薩拉有很多層面,每個層面都有多故事。 那個地方有故事,那裡的人也有故事,不管是定居的西藏難民,還是絡繹不絕的各國來客, 都有獨特的故事。 藏人基本上都是失去了一切的人,他們翻山越嶺, 一路漂泊到這裡,在遠離故土的深山小鎮里安家,重建自己的生活和信仰。 他們故事裡的關鍵詞通常是“逃離”和“捨棄”。 這裡的每個藏人都有一個關於逃離和捨棄的故事,當這些故事被普通人用平淡的口吻敘述時,更加令人感到驚心動魄。 許多難民生活困頓,光是國際兒童緊急救助會(SOS-Kinderdorf International)之下的西藏兒童村里,就有一千多名孩子,必須通過外界的援助在那裡生活學習。 有些孩子已經得到了資助,有的還在等待善心人士慷慨解囊。 年青人前途渺茫,很多人靠小本經營勉強維生。 可是困頓的人們並非一無所有。 他們平靜地面對貧困,面對失望,面對不可知的未來。 達蘭薩拉的平靜並非麻木,也不是逆來順受。 達蘭薩拉的平靜來源於外人難以理解的精神底蘊,因此,這種平靜本身就是一種力量,它體現著生命的尊嚴和風度。 它的來源如此抽象深奧,只能用各種象徵的方式來表達。 前來尋找的人們被它神秘的外相所吸引,卻常常迷失於其中,在復雜的象徵迷宮裡曲折迂迴,經年累月地陷在裡面。 我在達蘭薩拉記錄了不少故事。 這些故事都是私人講述,是一個個普通人的生命歷程,是一些男人,女人,老人,青年和兒童身不由主,在政治,民族,宗教和歷史的漩渦中浮沉的故事。 這些故事集中起來,就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。 不可否認,藏民族的集體記憶帶著深重的悲情。 然而,藏民族的集體記憶並非僅限於悲情。 藏民族還有另一部分集體記憶:當聖殿成灰,家園盡毀之後,流亡境外的難民,在他們精神領袖的感召和領導下,以非凡的勇氣和毅力,在異國他鄉重建物質與精神的家園。 達蘭薩拉不僅記錄了苦難,更重要的是,達蘭薩拉還記錄了超越苦難的力量,決心和勇氣。 如果我講述的達蘭薩拉顯得支離破碎,那是因為,每個人的故事,以及達蘭薩拉本身的故事,都還在過程之中。 這些故事早已開頭,尚無結尾。 因此,我所記錄的故事,以及我所看到,聽到和經歷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。我只能把一些碎片交給你,由你自己去拼接這個尚在進行中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