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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佈於:2020-11-17
遠遠的,左邊鄉政府,右邊寺院。(唯色1999年攝影)8、
仁青與我們共進了晚餐。雖然他身上的異味依然不散,但我已經能夠做到像阿巴本和澤仁那樣不在意了。
用作廚房的會計室不大,除了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和四根搖搖晃晃的長板凳,一個可以熬茶做飯的鋼爐和滿地堆放的木柴,別無他物。哦,對了,那桌上還有一架橙色的電話機,是那種老式的帶搖把的電話機。格桑貢布,是的,他是鄉政府的值班人員。我不記得他是一個什麼樣的鄉幹部了,這是因為他的外表、他的言行實在太有特點,以致於我至今一想起他,就想起他滿頭亂蓬蓬的卷髮,黝黑的臉上一對像犛牛眼睛那樣的大眼被酒精燒得通紅。“你完全是一個酒鬼!”阿巴本局長嚴厲地沖著一頭闖入的格桑貢布批評道(後來得知他真的是一個酒鬼,喜歡喝烈性強的白酒。有次提著一把步槍喝醉了,居然槍走火,打死了妻子,震動鄉里,卻也不清楚為何沒有被上級部門嚴厲處分)。但是格桑貢布並不理會,抓住搖把電話機就是一陣猛搖,據說這麼一搖,整個四區的四個鄉的電話機都要響。而總機設在縣上,鄉民給它起了一個外號叫“長命”,有的人不會說“總機”就說成是“公雞”。
格桑貢布居然很快就找到了正在縣上買賣松茸的鄉長和書記,如此落伍的通訊方式居然管用,令人嘆服。只聽他用一口古怪的漢語沖著話筒大喊:“趕快回來不是,要出人命了!回來不是,我們勸不動了!”
原來因為近來政府正在重新劃定雅江縣和理塘縣接壤的界線,引起了兩地鄉民之間的糾紛。據說理塘毛埡壩的牧民已經聚集了五十多人,要用武力爭搶被劃走的草場,激起了鄰縣柯拉和紅龍等地的牧民日益高漲的反彈情緒。
寺院裡用犛牛皮包裹的轉經筒。(唯色1999年攝影)
(唯色1999年攝影)
我還記得仁青講述的一個細節:“不管是給牲畜看病,還是用刀劃死人,我養成了一個習慣,總是手也不洗就去揉糌粑吃,那手上常常還帶著血。我不覺得髒。反正都是生命的血,就跟自己的血一樣。後來,大喇嘛丹增德勒對我說,雖然你的心是沒有分別的,但是那些血帶著病毒,你如果吃下去的話會影響你的來世,這以後我就改過來了,每次都把手洗得乾乾淨淨。”
這期間阿巴本和澤仁先後出門方便,留下我一個人傾聽仁青充滿激情的演說,他確確實實是又演又說。適逢又一串閃電與驚雷交織而至,幾根蠟燭不是突然倒下就是驟然而滅,似乎只有一根蠟燭還在燃著,那忽明忽暗的光亮下,仁青的面部表情不斷變化,仁青的雙眼也格外地炯炯有神,幾乎讓我相信那就是被仁青解剖過的那些死者交替顯現,所謂嚇得毛髮豎立的感覺算是被我體會到了。就在我幾欲奪門而逃的時候,我的兩位保鏢回來了。
次日雨過天晴,柯拉草原如出水芙蓉,清新宜人。一大早仁青就來告別,因為牧場上死了四頭小牛,他得趕緊回去給其餘的牛打防疫針。他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放,他的身上仍然帶著一種異味,但我已渾然不覺。我知道他為什麼對我這樣地親切,因為我來自拉薩,那是一個讓他以及所有的、尤其是邊地的族人最為嚮往的聖地。他交給我一百元錢,懇切地要求我回到拉薩後,為他和那些被他天葬的死者在大昭寺供燈。他似乎有些傷感(確切地說,不是他傷感,而是他的話讓我傷感)地說:“如果這幾年之內我還活著,我就去拉薩朝佛,我很想去大昭寺拜一拜覺仁波切(藏語,釋迦牟尼佛)。”
望著仁青打馬而去的背影,我得承認,說到底,他本質上還是一個跟其他牧民無甚分別的牧民。雖然他有好幾個身份,但歷史賦予他的那個最特別的身份似乎是多餘的,就像是某種擺設,並未觸及他的靈魂。這是什麼原因呢?與他深深紮根的這片土地有關嗎?可現實中,也有許許多多的藏人恰恰因為身份的多重性而變成了兩個人、三個人甚至更多。我的意思是,我見過許多人格分裂的藏人,比如我身邊的長輩們(他們現在的身份是“退休幹部”),他們的一生往往是無所適從的一生,他們的歸宿也往往是沒著沒落的歸宿。這與被外力推行的所謂的“城市化改造”有關嗎?以致于故鄉漸變他鄉,人人不倫不類。還是說,畢竟不同於天高地遠的草原,越來越擁擠的城裡,那一個個被諸多眼睛緊盯不放的單位最擅長的就是天天改造思想,人人都逃不過?當然這個話題太複雜了,幾句話根本說不清楚。所以我只能說,在這片似乎不變又似乎大變的柯拉草原上,仁青還是仁青。(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)